有些历史人物虽然已经远去了，但他们的灵魂和精神早已化作明月清风，氤氲、滋润和催化了一座城。

在近代历史上，有一位身材清瘦、精神矍铄的贵州老头，年过半百时来到武昌，用近二十载奠定了武汉百年城市基业，深刻影响了近代武汉三镇的城市格局，被尊称为“武汉城市之父”，他就是“晚清中兴四大名臣”之一的张之洞。

张之洞视察汉阳钢铁厂

在湖北档案馆中，珍藏着一张1894年张之洞视察汉阳钢铁厂的照片。一位身批披风、头戴顶戴的封建官员，肃立于龟山之顶，俯瞰着山脚下一座规模宏大的工厂。那里烟囱凸起，崛地高立，或黑或白的烟雾喷薄而出；厂房鳞次栉比，密如鳞甲，屋脊纵横交错有序排列，一派生机勃勃、雄伟壮观的景象。这座工厂，就是当时亚洲最大、最先进的钢铁厂--汉阳铁厂，被视为中国觉醒的标志。

俯视着这座雄伟壮阔的工厂，老人壮志不已、思绪万千，背后又分明透露着渴望、焦灼和窘迫。其实这座钢铁厂，以及这位老人在武汉创下的丰功伟绩，都曾差点与武汉失之交臂，循着历史脉搏，我想探寻下其中的故事。

张之洞雕像

汉阳铁厂最初选址广州

张之洞为何在武汉大兴洋务运动，建设汉阳铁厂？这还要从他履任湖广总督的前一个职务说起。清朝末年，帝国主义列强对中国虎视眈眈，法国自然也不甘心失去强抢豪夺的机会。1883年，中法战争爆发。在中央，清廷抱着“议和”的心态，消极抵抗；在地方，驻守越南的清军将帅昏聩无能，士兵毫无斗志，导致前线节节失利。清廷面临着巨大压力，逐渐改变了对法态度，1883年4月将力主抗战的“清流派”领袖人物、时任山西巡抚的张之洞，调任两广总督。此时，距离张之洞来武汉履任湖广总督还有6年左右时间。

张之洞到任两广总督后，一方面积极筹备粮饷物资，一方面大胆启用年近七旬的老将军冯子材、招安反“清”又斗“法”的黑旗军首领刘永福，全面扭转了战局，在“镇南关大捷”中发挥了重要作用。镇南关大捷后，中法签订了《中法会订越南条约》，中法战争结束。

中法战争雕像

战争虽然结束了，张之洞却丝毫没有放松，法军的坚船利炮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。当时中国的工业非常落后，国内能够生产军火的企业寥寥无几，大多数还要从洋人手里花高价钱买，碰到洋人心情不好的时候，花多少钱也买不到。负责筹措军备物资的张之洞自然深知其中利害，于是张之洞着手准备在广州大干一场，广州成为张之洞在武汉绘就宏伟蓝图的试验场。

比如创办广雅书局和广雅书院、筹建大型枪炮厂、纺织厂等，自然包括筹建广东铁厂。钢铁作为近代工业的粮食，当时基本从海外进口。1889年张之洞上奏清廷，陈述建设铁厂的利害关系。获得清廷许可后，他立即联系清廷派驻英国的大使，购买英国炼铁技术和设备。此时，急于求成的张之洞犯了一个错误，导致后来汉阳铁厂运营初期出现严重问题，这个后面再分析。

张之洞视察汉阳铁厂还原图

如果张之洞在广州一直干下去，恐怕就不会有后来的汉阳铁厂，武汉也将失去一次涅槃重生的机会。然而，历史充满了偶然。1889年8月，清廷一纸调令，将张之洞由两广总督调配到武汉，任湖广总督（总管湖北和湖南）。此时，广东铁厂不要说建成，购买的设备都还在从英国回来的轮船上，张之洞在广州的洋务大计戛然而止。

汉阳铁厂落户武汉始末

为什么清廷刚刚同意张之洞兴建钢铁厂、枪炮厂、纺织厂等，又突然把张之洞从广州调至武汉呢？据史料分析，一是清廷认为直隶总督李鸿章当时权势过旺，需要有一支强大的力量进行牵制。张之洞作为有名的主战派，与主和派领袖李鸿章素来相互看不顺眼，把张之洞调到离京城更近的湖广省，扶张制李；二是张之洞在广州时，提出的修建芦汉铁路（芦沟桥至汉口）计划获得清廷批准，该铁路南段由湖广总督主持修建，把提议者张之洞调到湖广省，可以更好建设这条国内大干线。历史没有拷贝键，准确的详细原因已经无从得知。无论如何，对于武汉而言，真是天上掉了个大馅饼。

汉阳铁厂界碑

从1889年开始，此后二十年间，除了两次代理两江总督，张之洞大部分时间都在武汉度过。他把在广州未能全面铺开的洋务大计，一股脑的全部倾注在武汉这片近代工业处女地上。张之洞先对武汉三镇的城市发展进行了定位：武昌以教育优先，汉阳以工业为主，汉口主要发展商业。这个定位跟当今武汉的城市形态也基本相似。在他的具体策划和亲自指导下，武汉在教育、工业、商业、交通方面开启了全面腾飞，可谓熠熠生辉，光芒笼盖四野。

张之洞离开广州时，广州钢铁厂的设备已经向英国人购买了。如果后任的两广总督沿着张之洞设计的洋务路线走下去，继续把钢铁厂办起来，张之洞恐怕无法再在武汉复制建设同样的钢铁厂。然而，继任两广总督职位的李瀚祥，恰恰是张之洞老对头李鸿章的兄长，此人对张之洞在广州的宏伟蓝图并不感兴趣，认为“清流派”张之洞纸上谈兵、夸夸其谈，不论是原计划修建的枪炮厂、钢铁厂，还是纺织厂等，都需要耗费巨资，难以成功，不想留在手上成为烫手山芋。同时，李鸿章在北方控制着一部分实业，占领着国内市场，也不想南方再建设类似的实业，与自己形成竞争关系。于是，在李鸿章授意下，李瀚祥跟张之洞商量，让张之洞把从英国买下来的设备随他一起带走。

张之洞与武汉博物馆

张之洞自然大喜过望。即使他看透了李鸿章和李瀚祥兄弟私下的小算盘，也懒得再去计较，干事要紧，何况对自己而言，这是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好机会。就这样，1890年清廷同意将广东铁厂改建到湖广省。

破除万难建设汉阳铁厂

创办钢铁厂，在当时是开先河之举，困难程度可想而知。

汉阳铁厂旧图

首先是选址问题。按照国际惯例，钢铁厂一般建设在原材料所在地，当时黄石附近有大冶铁矿，为什么不把钢铁厂建设在黄石，而是选择在了既没有煤矿，也没有铁矿的武汉呢？当时李鸿章、盛宣怀，甚至外国专家都曾就铁厂选址提出不同建议地点，张之洞为了选址也不辞劳苦，沿江上下数百里四处勘探，最终选择在汉阳龟山之下。在给海军衙门的电报中，他曾详细陈述了选址理由：地处两江交汇处，运输方便；洋人专家集中，易得人才；钢铁、织布、枪炮三厂集中于武汉，方便互通资源。其实，他最看重的，还是近在身边，便于亲自前往督察，可以更好把铁厂抱在自己怀里。坐在衙门里可以看见烟囱，没有比这更放心的，如果铁厂太远，难以控制，搞不好会落入李鸿章手里。

汉阳铁厂旧图

其次是经费问题。建设汉阳铁厂花了多少钱呢？据张之洞《奏查明炼铁建厂各项用款折》中记录，总费用568.76万两。什么概念？张之洞在广东苦心经营了5年，留给后任李瀚祥也只有250多万两银子。投资如此巨大的工程，银子从哪里来。清廷（户部）仅仅拨款200万两，连一半都不到，还是个空头支票，剩下的全靠张之洞自己想办法化缘。为了筹集巨额经费，他绞尽脑汁，用尽一切办法，以铁厂原定建在两广省为例，从两广“赖”来捐款十三万两；挪用枪炮厂款项一百万两、挪用纺织厂款项近三十万两，甚至连上缴国库的银子也截留急用。但是，虽然巨额资金源源不断流进张之洞这个“无底洞”，但他却从没有克扣一分钱留给自己，全部用在了汉阳铁厂上。

张之洞视察汉阳铁厂还原图

1894年6月28日，汉阳铁厂1号高炉生火开炼，张之洞亲自到铁厂视察了整整一周。这座东方雄厂迅速引起了国内外密切关注，甚至被视为“中国觉醒”的标志。

考虑不周导致严重亏损

张之洞费尽心力创办汉阳铁厂，打破了中国无法建成重工业的魔咒。自建成投产到1911年，汉阳铁厂一直是中国唯一的钢铁生产基地，产品甚至一度远销美洲和澳洲。创办汉阳铁厂的全面操盘手张居正，为中国近代工业的崛起立下了汗马功劳，功不可没、居功至伟。但历史上，凡是有所作为的人物，往往伴随着巨大争议，张之洞在汉阳铁厂筹建上也概莫能外。汉阳铁厂投产运营几年内颇受时人诟病，被称为绣花枕头，中看不中用。这是为什么呢？

老铁厂

正如前面所述，张居正在督办两广省时，就着手从英国购买炼铁设备--熔铁炉。当时，国际上主要有两种冶炼钢铁的方法：一种是“贝色麻法”，又称酸性法，只能冶炼磷含量比较低的铁矿石；还有一种更先进的“马丁法”，又称为碱性法，能自动清除铁矿石中的磷成分。当英方得知清廷要购买熔铁炉时，要求清廷首先提供铁矿石样本，化验了铁矿石成分才能决定卖哪种熔铁炉给清朝。但是，张之洞认为，铁矿石样品一来一回要消耗非常多的时间，而且中国地大物博，没有必要先验铁矿石再买熔铁炉，只要有了熔铁炉就能找到合适的铁矿石。急于求成的张之洞，要求尽快参照英国钢铁厂的配置把熔铁炉买回来，结果购回的是适用酸性法的熔铁炉。此后，广东铁厂摇身一变成为汉阳铁厂。离汉阳铁厂最近的铁矿是大冶铁矿，那里的铁矿石含磷比例高，用买回来的酸性法熔铁炉炼出的铁非常脆，容易折断，无法满足铁路钢轨的要求。

当初，张之洞为了便于控制和亲自督察汉阳铁厂，不顾一些人极力反对，将汉阳铁厂选址在龟山脚下。他深知铁矿石和煤炭对铁厂重要性，铁厂建设同时，重金聘请洋人专家在附近勘探铁矿和煤矿，怎奈上天并没有因为他的苦心造诣而特别垂青于他。汉阳铁厂投产之时，张之洞没有能够在武汉附近找到合适的煤矿，不得不花费巨资从洋人手里和遥远的天津开平煤矿购买焦煤。由于运输条件有限、路途遥远，焦炭供应不足，无法满足汉阳铁厂的生产需求。

张之洞画像

在技术不过关、焦煤供应不足的情况下，汉阳铁厂在投产初期时开时停，困顿到什么程度呢？从1894年5月铁厂开工到1895年10月将近18个月的时间里，汉阳铁厂总共生产了各类钢铁8860吨，其中生铁5660余吨、熟铁110吨、钢条1700余吨以及其他各类钢铁。而5600余吨钢铁相当于铁厂两座熔铁炉两个月的生产能力。

可以想象，这位心怀拳拳报国之情、胸涌巍巍报国之志，曾经踌躇满志说出“鄂省奉旨设厂炼铁，实为中国创办之举”的老骥官员，站在龟山之巅，无奈的注视着这头呼之欲出、本可呼啸九州的巨兽，如今被缚住手脚、病弱无力，难以大显身手，心中所涌现的悲壮、渴望和焦灼。此后，张之洞为了解决汉阳铁厂的困顿局面，引入了知名的官办商人、实业家盛宣怀实行“官督商办”。盛宣怀接手后，经过积极努力，解决了焦煤来源问题，对全厂进行技术改造和扩建，汉阳铁厂逐渐走出困境，出现生机。

正是因为准备不足、急于求成，汉阳铁厂在筹建及早期运营中，步履维艰，颇受时人及后人诘难。而诘难的矛头，直接指向的就是张之洞。但回望历史，我们必须看到，张之洞是在一穷二白、缺乏技术和资金的情况下，凭着个人的热情、毅力、执着和权威，把汉阳铁厂从无到有缔造出来，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。作为汉阳铁厂的全面操盘手，张之洞理应受到尊重。

总而言之，汉阳铁厂作为中国近代重工业的先驱之作，作为“自强、求富”洋务运动的点睛之笔，对中国近现代经济的发展起到了重要引领和推动作用。张之洞在武汉主政期间，还兴办了枪炮厂、纺织厂、新式学堂、京汉铁路等，全然以他个人的能量，使在近代工业中默默无为的武汉，一鸣惊人、一飞冲天，成为中国工业城市中的翘楚。他，也被武汉人尊称为“武汉城市之父”。